(里下河非遗微小说)
怪客
曹学林
仁裕熏烧店有个怪客,每天傍晚五点多钟,他都准时来到店里,然后买上二角钱肴蹄,打上一角钱散酒,一个人找个桌角坐下来,慢慢地享用。二角钱肴蹄也就十多片,一角钱散酒大约不过二两,但他能从天还亮着,吃到掌灯以后,甚至吃到只剩他一个客、店里要打烊之时。那酒,他是一口一口小酌,喝到嘴里还要咂巴咂巴,然后才咽下去;那肉,更是用牙一点一点地咬,咬一小点,再在嘴里慢慢嚼,慢慢品,也看不到他咽,似乎是嚼成了汁液流进肚子里的。待到酒肉都吃光了,他把筷子、酒杯都规规整整放到盘子上,然后向桌子中间推一推,再掏出一方灰灰的手帕,擦擦嘴,站起来,不慌不急地走出去。从进店到出店,也不说话,只是在买肉打酒时说“二角肴蹄,一角酒”,七个字,一个不多,一个不少。
奇怪了,这是个什么人?这样斯文,这样儒雅?看他穿着,白上衣,灰裤子,*球鞋,都旧了,上衣领口已磨破,年纪看上去在三十左右,但长长的脸上却有不少皱纹。说他是教师,不像,教师不会这样寒酸;说他是工人,也不像,他人很瘦弱,一双手细皮嫩肉的,肯定没拿过扳子、铁锤什么的。但他又肯定是肚子里有点墨水、有点文化的人,那气质,那眼神,就是不一样。仁裕熏烧店的周老板是个凡事想弄明白的人,大凡到他店里来喝酒吃饭、买肴蹄烧腊的人,他都认识,有些都成了好友,在大街上遇到了,老远就会打招呼。开店要想兴旺,靠的就是八方朋友。
有一天,这个客又来了,又跟他切了二角钱肴蹄、打了一角钱酒。周老板笑眯眯地问:
“先生贵姓?可是本镇人?”
然而,那客人只是看了周老板一下,嘴角咧了咧,并未搭腔,自顾自坐到桌角吃喝起来。周老板也不见怪,摇摇头,转过身又招呼别的客人了。
时间一长,加之私下里反复观察,周老板断定:这人神经不正常。从他眼睛就能看出,有时亮亮的,有时又痴痴的,正常人不会这样。不过,周老板心肠好,当他看出这人有问题后,反而同情起他来。这人肯定经历过什么曲折,受过什么刺激,他到我这店里来,喝杯酒,吃点肉,也是让自己忘了伤痛,心里好受些。我可得要对他多关心些。这以后,周老板在打酒时总会将酒端子舀满一些,切肴蹄时多切几片,有时还会给他加一碟花生米。
有一天晚上,这客人酒也喝了,肴蹄、花生米也吃光了,竟然红光满面,两眼炯炯有神。他站起来,对周老板说:
“老板,你这店,酒也好喝,肴蹄也做得好吃,不过你这店招上的几个字写得不好,我给你重写,你找人刻上去。”
周老板非常意外,想不到这个从不说话的怪客,竟然是个书法家!
确实,他这店招的字写得不好。说来话长,这“仁裕”是个老字号,光绪年间,就在镇上老坝口那地方开张了。到解放后公私合营时已办了有六十多年。后来全部收归公有,改为“向阳熏烧店”。眼下,恢复了老字号,可是,已找不到当年的那块老红木招牌。只得临时请一个老先生写了一幅字。
“仁裕熏烧店”重新开张后,周家把老店经营的熏烧、火腿、香肠、肴蹄、熏鱼、炸鱼、油鸡爪、白斩鸡、油炸虾等品种都传了下来,也把老店讲质量、讲信誉的店风传了下来。每天,摆在门口的那一口大锅,蒸煮着腌制好的熏烧、肴蹄、猪头、鹅鸭、牛肉等,锅里面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响声,从早到晚,那热气、香气满街乱窜,诱得人不由自主地往店里跑,不是在店里切点肉、打点酒当场吃喝,就是买好打包带回去一家人享用。特别是那肴蹄,是“仁裕”一绝。这其中的关键,除了制法极其讲究外,又都全在那一坛老卤子上。所有的味道都源自于他们用祖传秘方熬成的卤子。没有这老卤子,哪有熏烧香?而这老卤子是如何熬成的,他们可是从不外传的。难怪,这个怪客,这么长时间,每天都来,每天都要吃这肴蹄,没有这点特别的味道,怎么能拴住他的舌头?现在他要帮周家重写店招,好!好!好!
怪客自己带了纸、笔和墨汁,装在一只袋子里,看来他是早有准备的。不少吃好的食客没有走,围在一边观看。怪客把纸张摊开,将墨汁倒进碗里,然后饱蘸浓墨,正要往纸上写时,突然停下来,问周老板:
“写什么字体的?我真草隶篆全能写,你要什么?”
这倒把周老板难住了,他会做熏烧,会开店,可却不懂书法,不知道店招用哪种字好。惶急中,说道:“写什么字体都行,只要人能认识……”
“好,那就写正楷,不,不,隶书!这样,给你写两幅,一幅正楷,一幅隶书!”
只见怪客将毛笔在碗里蘸了蘸,然后凝神静气,将笔落到纸上,势如千钧,转眼间,楷体的五个大字“仁裕熏烧店”一挥而就,众人一阵惊呼。楷体写好后,又铺开一张纸,一会儿,隶体的五个大字“仁裕熏烧店”也立马写成,众人又是一阵惊叹。那字,笔笔饱满,力透纸背,根本不像这样一个瘦弱、斯文的人写的,周老板心里直是感叹: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信哉!信哉!
怪客写好后,掷了笔,像力气用尽、浑身散了架似的,呼出一口气,慢慢地走出店铺,走进夜色里。
此后,怪客却再也没来过仁裕熏烧店。
后来,周老板终于打听到,此人家就住在镇上,在东大街河边,不过因为插队,他的户口已迁到下河乡下。当年,由于在誊抄大字报时漏写了一个字,被批斗。加之婚姻受挫,家中父母又先后去世,剩下孤零零一人,精神上受到刺激,给患上了神经病。替周家写了店招后,突然病情加重,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。据提供消息的人说,当年这孩子,在学校里可是高材生呢,书法在省里还获过大奖。
周老板每每看着悬挂在店门上方的那块“仁裕熏烧店”招牌,唏嘘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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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仁裕隆”熏烧制作技艺,流布于里下河姜堰一带。姜堰熏烧业颇有美誉度,尤以“仁裕隆”最为有名。“仁裕隆”创办于清光绪年间,前后历经多年。最初店名“仁裕隆香肠肴蹄金腿酒庄”,解放后改称“仁裕隆熏烧店”,年,“仁裕隆”第五代传人邹吉林创办“仁裕隆号有限公司”。现公司有制作师傅12人。主要熏烧产品有虾籽香肠、水晶肴蹄、无毛风鸡、火腿等,其选料讲究,做工精细,工艺特殊,风味独特。年,“仁裕隆”熏烧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三批姜堰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写熏烧,却落笔于写食客。写食客,又落笔于写怪客。
曹学林先生带我们看了唱凤凰,让我们一饱耳福。现在,又为我们捧上了姜堰的熏烧肉,让我们一饱口福。
仁裕熏烧店百年传承,有秘制的绝活,有店老板的真功夫,也有店老板的诚信经营的美誉。而在这背后,作家巧妙地嵌进了历史的风云际会。
店名一变而再变,这是写历史。
食客由常人而变为非人,由非人而成为精神失常的人,终于不知所终,这也是写历史。
店招从老红木招牌失落,到请人临时写一个凑数,再到怪客自带笔墨书写正楷与隶书两块店招。同样,也是历史。
此中历史风云,本可以大开大阖,一展作家的身手,偏偏,曹学林以小巧腾挪之技,行乾坤大挪移之功。
小,小至一爿熏烧店,小至二角钱的一碟肴蹄肉;大,大至人生悲欢,大至数十年历史的纵深与壮阔。
而一个“怪”字,也落实得非常巧妙。怪客见于开篇,消逝于篇末,真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。
此中深藏了作家多少的感喟、反思、凝望,相信阅读过后,读者自会心有戚戚焉。
令人拍案叫绝的是,作家于这千字篇幅之中,好整以暇,尺水兴澜,宕荡生姿。作品中“惊呼”与“惊叹”先后出现,宁不是我等读者对曹学林小说修辞之叹为观止?
曹学林在这里,为读者们奉上的,岂止一盘非遗类的姜堰熏烧小菜?
(责编:竹子、鲁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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